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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正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桑塔面包房的柜台前,默默地望着那个名叫“玛丽安·桑塔”的可爱姑娘。
每隔五分钟零一十二秒的时间,这个勤快的面包房女孩就会从货柜里撤走一盘摆放时间最场的面包,然后打开身后的烤箱,将刚刚烤好的面包取出一盘来,放回到货柜的空白处。每当她打开烤箱门的时候,里面都会冒出几点闪烁的火星,在她亚麻色的发梢间飞舞盘旋,烤箱里的火苗将她的眼神映射得如太阳般温暖,又如月亮般澄澈明亮。
把面包重新摆放好之后,她都会站在一旁,仔细地端详一下整洁明亮的货柜,然后满面微笑地点点头,似乎是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非常满意。
而在其余的时间里,她就会趴在柜台上,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脸颊,入神地遥望向窗外的天空,脸上带着一层幸福憧憬的浅浅笑意。倘若此时恰好是正午时光,清朗的阳光会漫过透明的橱窗,静静地洒在姑娘那甜美的笑容上,犹如春光,便这样催开了一支墙角的野雏菊,于是满屋明媚,就连站在一旁的旁观者的心,也都被映得心旌荡漾……
……
就在我帮精灵男孩里格西斯买完了点心之后,玛丽安出声挽留了我。我还记得,她当时的俏脸红红的,低垂着眼睛害羞地不敢看我,两只手抓着胸前的围裙,局促地来回揉搓着。
“先生……”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却偏又像一枚青涩的苹果般清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您帮忙。您知道,小里格西斯弄丢了我的糕点提篮,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她轻咬了咬嘴唇,怯怯地抬头瞥了我一眼,“……可是,我把一块手帕绑在了那提篮上。那块手帕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请您……能不能帮我找回来……”
“看您的装束就知道,您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冒险家,拜托您来做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简直是对您的侮辱。可是那块手帕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愿为它付您七十五枚银币,并且您可以在蓝莓面包和香草面包中选择一样作为您的额外酬劳。”
我接受了这个任务。
之前我还从不知道,能够为一个人去奔波忙碌——哪怕仅仅是做一件微小的事情——竟会让人感到如此的自豪而又如此的喜悦。她根本就不该感谢我,恰恰相反,我简直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去感激她,感激她给了我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能够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些许勇武去为她效劳。
一种异样的喜悦冲击着我的内心,让我忍不住想要狂奔、想要呐喊,仿佛不这样宣泄一下我整个人就会幸福地炸裂开来似的。我的心被一种激情充满着,这让我感到自己从未像这一刻那样斗志昂扬。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这个任务未免太简单了一些。仅仅是从一条恶狗的口中抢回她的手帕怎能体现出她在我心目中的价值?我希望能为她挑战一条恶龙,将它掩埋在地底的无限财富送到她的面前;我希望能为她征服一座城堡,再将她的名字用最美的字体镌刻在城墙上;甚至于,我愿意为她单枪匹马去挑战末世君王达伦第尔的威严,击败这个暴虐的君主,送给她一个和平安详的世界。
是的,我想我是中了一种无解的魔咒,这魔咒让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财富、勇气、力量、荣誉……甚至生命,去换取她的短暂而又珍贵的笑容。而且我相信,我为她牺牲得越多,就会越觉得幸福。
我没花多少工夫就干掉了那条恶犬,那轻而易举的过程实在是让我不无遗憾。当我找到它时,它已经将整个提篮撕扯得粉碎。幸运得是,我在一块提篮把手的碎片上找到了那块手帕。
那是一块杏黄色的绢丝手帕,上面用红色的丝线绣着“J.K”这两个字母,字母的后面还绣着一个温馨的心形图案——这看上去应该是某个人的姓名缩写,但显然不是玛丽安·桑塔的。
无论这个人是谁,我羡慕他,我嫉妒他,我诅咒他又祝福他。他的名字这样长久地被一双温柔的小手握在手心中,摩挲着、呵护着,但愿他对得起这份幸福的荣耀,更但愿他能给予那姑娘足够的回报。
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将这块手帕随便塞进我的魔法背包中,而是自始至终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那柔软的触觉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主人那双温暖而灵巧的小手。就这样,我将它带回到了玛丽安的面包房中。
然而,就在我即将要把手帕交还给那为可爱的姑娘时,我犹豫了。
你知道,每当有人来到这间面包房的时候,玛丽安多半只会对他说三句话。当你刚进门时,她会满面笑容地看着你,对你说一声:“欢迎光临,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么?”如果你真的从她这里买下了几样糕点,她会真诚地对你说一句:“谢谢你的惠顾。”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来到这家面包房的人多半会两手空空地离开,这个时候,这温婉的姑娘也会殷切地问候一句:“希望您下次再来。”
而唯有在她见到我的时候,会急切地向我追问:“先生,您找到了我的手帕吗?”而每当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她又总会失望地叹一口气,然后低声哀求我道:“希望您能尽快找到它,这对我很重要。”
是的,这些话只有当她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会说出口,这让我感到对于这可爱的姑娘来说,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能够受到她与众不同的待遇——每当想到这一点、感受到这一点,都能给我带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满足和喜悦。
我有一种预感,我感觉当我将手帕归还到那个姑娘的手中,了结了我与她之间的这层委托关系后,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不再是那个她寄予了期盼和希望的冒险者,不再是她问询和恳求的对象。从此以后,我将和那无数个曾经进入到这间面包房的人一样,得到她永恒不变的欢迎和欢送。
对于她,我将不再特别。
我怎能接受这一切?我怎愿就此切断我与她之间这唯一的牵绊,从此成为她生命中无数陌路中的一个?
我真希望现在正发生着的一切能够像这样永远不变地保持下去,让我成为她眼中那唯一的一个特例。即便我无法像那个令人嫉妒的幸运儿一样将自己的名字留在她的心中和手中,那么至少,我还可以一次次地被那美丽的姑娘提及,还可以得到其他人永远都无法得到的两句问候。
我一定是疯了,这是多么自私多么贪婪的一份奢望,又是多么渺小多么卑贱的一种安慰。我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念头究竟是拯救我灵魂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还是将我的人性推向堕落深渊的一只罪孽的黑手。
当时,我只是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将那块手帕在手中紧紧地攥着,内心挣扎着、抗拒着,就这样犹豫了很久,沉默了很久。
最终,我还是将那块手帕放回到了玛丽安的手中:我终究还是无力抗拒她那两道清澈的期盼目光,更不愿为了我自私的欲念而让她失望。当手帕从我的手中离开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事实上,在我下定决心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自己会后悔,因为我知道,无论这个决定是什么,这都终将是个让我永远追悔的决定。
拿回手帕后,玛丽安将它用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口,连声向我道谢,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我相信,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但遗憾的是,我却怎么也无法回忆起她当时的模样。回想起来,那时间她的笑容便如阳光般明媚闪耀,令人神摇目眩。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能够让她绽放出即便是片刻的如此美丽的笑容,那么无论我为此付出多少、后悔多久,这都是值得的。
我原以为,这一切就将这样结束了吧,在一声感激的告别之后,我将就此走出门去,不再回头,成为她生命中无数陌生过客中的一个,就此消失了踪影。我不知道当她那双温暖的小手再次抚上那块手帕的时候,还能想起我吗,还能想起我多少?但我知道,对她,我不会忘却,我无法忘却……
是的,如果一切就这样结束,我将怀着一份酸涩而又甜蜜的美好回忆离开,对我来说,这或许将是个不错的结局。
你知道,有时候一份模糊而又平淡的思念,远比一份清晰锋利的失望来的幸福。
然而身处其间的人们,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去追寻后者——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世上的失望总是比幸福要多。
和这世上众多被残酷的现实刺伤了的脆弱而又愚笨的人们一样,当玛丽安·桑塔再次叫住我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留了下来。
……
“先生……”她将那块杏黄色的手帕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恳切而又略带几分羞怯地望着我,“……感谢您找到了这块手帕,如果没有您,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请收下这份微薄的酬劳,尽管它远远及不上您对我的恩情。”
说着,她将七十五枚银币放到了我手中,与它们一同拿出来的,还有一只蓝莓面包和一只香草面包,等着我的选择。
我选择了香草面包,那种柔软香甜的味道总会让人忍不住想起制作它的那双巧手。
“另外……”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低着头仿佛不敢望着我的样子,面颊上仿佛映着炉火,绽放出一层娇艳的红色,“……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再帮我一个忙好吗?我这里……还有一块手帕……”说着,她从身边的小手袋中抽出一块粉红色的丝织手帕,局促不安地在手中揉搓着。和原先那块手帕相似的,我在这块手帕一角同样看见了两个用金丝绣成的两个可爱的字母:“M.S”。
“您能帮我把它交给一个人吗?请您务必亲手把它交到那个人的手上,并且……您能为我保密码?哦,我真不知道请您来帮我做这件事是不是妥当,可您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能帮助我的人了。我不能告诉您我要把这块手帕送给谁,除非您像我保证。在得到您的保证之前,我发誓自己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我原以为自己会嫉妒,然而却没有,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事实上,当我在那块手帕上看见“J.K”这两个字母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只是我一直在忍着,不去思考这件事情,只当我并不知情。在此之前,我的心中还一直存着一份侥幸,希望这些遮掩着事实的迷雾将永不会在我眼前散去。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的法则,不是吗:你没有看见,你没有听到,你没有接触过的一切,都不是事实,都不曾发生,无论它发生的概率有多大。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希望它永远不会发生。然而当它真的发生了的时候,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呢?
我所有的,只是满心的苦涩罢了。
我接受了这个任务,郑重地向玛丽安保证自己会亲手将这块手帕送到她想送给的任何一个人手中,并永不向第二个人提起此事——我一定是疯了,我怎么会真的接受了这个任务?即便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完成它,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是我。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害怕自己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前就会心碎而死——是的,我一定会的!
然而我还是接受了。
我无法拒绝那姑娘哪怕任何一个微小的要求,我无法抵御她恳切的目光,无法抗拒她祈求的声音,从她口中说出的最普通的词语似乎都会注定变成我无法摆脱的命运,除了接受,我别无它法。
当我满足了玛丽安的要求之后,她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个我所熟悉的名字,我曾一天数百次地听人提起过它,设置于我还曾无数次地提到它,我本以为这个名字不过是一个再平凡的符号,代表的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生命。让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庸凡的名字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噩梦,成为我绝望的深渊。
“请您把它送到城门卫兵杰弗里茨·基德的手里,好么?”玛丽安柔柔地小声对我说道。
晴空霹雳,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为什么是他?
或者说:为什么是我?
无论玛丽安要将这块手帕送给谁,都无法再带来我心中更深的绝望。
因为那是我本应是而又再也不是的那个人。
“J.K”,是的,我早该知道的,在这座偏僻的小城中,除了他——那具我曾经抛弃的躯壳,哪儿还有第二个该死的“J.K”呢?
我的心中感到一种绝望的痛苦,我不指望你能够理解这份痛苦。我亲手剥夺了本属于我的幸福,而这一切却无法归咎于任何人,甚至无法让我去后悔、去自责。我恼恨,却不知该去恨谁;我委屈,却又不知如何倾诉。我没有任何方法去排遣宣泄心头的这份苦闷,只能任由它死死地压在我的心中,填满我的胸膛,将我吸入的每一寸气息都变成凶残的利刃,插进我的灵魂。
我开始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在看见玛丽安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如此迷恋。原本我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了吧,可现在我觉得并非如此。我并非是刚刚萌生出如此强烈的爱意,那团火苗本就潜藏在我的心头,从未熄灭,只不过在我初见她的那一刻重新变得炽烈而已。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面包房,那天下午,在坎普纳维亚城繁忙的道路上,我不过是个失魂落魄的路人罢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找一个熟悉的朋友,向他倾诉一下我心中的忧伤,可同时,我又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对任何人多说一个字。
我该怎么告诉他们呢?
我爱上了一个本属于我的姑娘,在我爱上她之前,我就已经失去她了。这故事听来只会让感到滑稽,又怎会悲伤?
然而,在我看来,这世上最大的悲剧,大概也就无过于此了吧。
在城门口,我又一次直面着那个人,那个名叫“城门卫兵杰弗里茨·基德”的人,同时,我也在直面着被我抛弃了的那段人生。之前当我面对他的时候,我有过感慨、有过惆怅,但更多的还是庆幸。我庆幸自己摆脱了这段望不到尽头的重复生涯,找到了一个独立自由的灵魂,找到了一段能够自己掌握和开拓的人生。
然而今天,我还应该庆幸么?
如果当时我没有苏醒、没有离开,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等待着一位好心人将这份爱的礼物送到怀中的幸运儿就会是我自己——那将会是一份何等奢侈的幸福啊!
看着眼前那副与我毫无二致的面容,我忽然觉得一阵恐惧。我曾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地摆脱了他,摆脱了这段城门卫兵的生命,从此我是我,而他是他,我们是两个永远不会再重合的生命,就这样有了各自不同的轨迹。
可我真的摆脱他了吗?
因为他的存在,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玛丽安。我不知道在之前的人生旅途中,我是否还曾因为他失去过其他的一些什么,而在今后的生活里,我还将因为他而失去什么。当我离开这里,成为现在这个自我的时候,我曾已经我就此自由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从至高神那无所不在的神圣规则中逃脱出来的不受制约的生命,并为此深感得意。
或许我并不知道的是,在我为此得意忘形的同时,至高神那无所不在的眼睛已经在嘲弄地注视着我了,因为我所谓的“自由”已经在他神圣的规则控制下,变成了我一个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诅咒。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这个我曾经摆脱掉的影子会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用这种方式截断我的旅途,将我的人生切得支离破碎遍体鳞伤,而我却根本无法抗拒。
这一切是在我当初迈出离开的第一步时,就已经注定了的。
当我将手帕送到这一个杰弗里茨·基德的手中时,他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大声地对我说:“谢谢您,先生,我一直在等着它的到来。”
这个年轻人热忱而幸福的表情让我感到心头一阵酸楚,继而我有些恍惚,仿佛从他的笑容中,看见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诡谲:
他一直在等待着的究竟是什么呢?仅仅是这块手帕?还是这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