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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也无法回想起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到坎普纳维亚城的,这是我在过去的七百六十八天难熬的时光中竭力避免的事情。
并非是我不想念,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也许是整个法尔维大陆上我最想念的地方,所以我才迟迟地回避着这里。
正如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在这段时光中,我出没于法尔维大陆的各个角落,享受着用双脚站立的稳便,品尝着用口鼻呼吸的甘美——即便这样的美好时光只有半分钟、十五秒、甚至只有五秒、三秒。
我用自己的双眼记录着这片大陆的美景,也追溯着自己美好的记忆。每一处山岗、每一块平原、每一个洞窟、每一座村落……在此之前,就连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我竟然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中留下了如此之多的印记,每一次冒险、每一场战斗、每一个笑话甚至每一回面临窘境狼狈出糗在回忆中都变得如此的温馨美好。
但矛盾的是,我愿意去重新游历、敢于去追寻和探索回忆的那些故地,只是那些普通的、平凡的、无关紧要的所在,那些真正印记在我灵魂最深处的、给我最珍惜和宝贵的记忆地点,我反而不敢涉足。
这是一种你们恐怕很难理解的心情:每当我出现在一处的时候,都会冒着被这个世界的搜寻力量发现的危险,而我一旦被它发现,它就将彻底粉碎和删除掉我所身处的位置,并将它们重建。虽然经过重建之后的那片地方和原先毫无差别,哪怕是某个人衣服上最细微的褶皱、或是地面上砂砾的滚动方式都不会有丝毫的区别——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这一切都是隐藏于源世界之中的那些具有决定性力量的数据代码所决定的,如果它重建的代码与原先一模一样,那显露在表世界的外观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是的,对于你们来说,这两者之间也许毫无区别——你甚至无法察觉到它们在一瞬间的时间里已经完成了整个删除和重建的过程。
然而这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却是如此的真切和重要,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我无法接受一栋承载我重要记忆的建筑被粗暴地拆除重建,我无法接受一个对于我的生命至关重要的人被杀死后重新克隆一份,我无法接受它们将那些我寄托无数真实情感的存在彻底删除后再次刷新——即便重新出现的是和原先毫无二致的景致和生命,对于我来说,它们也已经不再是原有的一切,而是披着一件相同外套而又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些陌生的东西。
不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由源世界的数码决定的,不要告诉我那些活生生的人们原本就没有任何生命和灵魂,也不要告诉我那些陈旧破败的建筑原本完全只存在于某个设计者的想象之中。
甚至于更加悲观一点地说,这世界每次重启的时候,都意味着所有数据的一次重新刷新和运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当这世界重新被点亮一次,这一切也就都重新变换了一回,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我说珍视的那一切的“原版”早就不复存在了。
是的,我明白,我理解,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心底总会有些想不通、放不开、过不去的东西,你知道这些是一回事儿,而毫无挂碍地接受这一切,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能够接受这个世界的重启,因为每次重启的也都包括我自己。或许从某种学术的角度上来看,原先的我已经被彻底毁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杰夫里茨·基德。然而,我自己却无法否认我自己的存在——也正是因着我对我自己存在的完全认同,所以我也认同每次重启后的世界与原先的那个是“同一个”。
然而这种删除后的重建却完全不同。我曾经藏在源世界的数码阴影中,窥觑到了这一切发生的过程:那无可抵御的狂暴的力量将原先的这一部分在眨眼之间就彻底抹去,无情地将它们彻底化为虚无,而后再将一片全新的、与原先一模一样的数据重新填补进来——这是原先那一切的拷贝和翻版,即便它们与原先一模一样,那也仅仅只是“一模一样”而已,要知道,“一模一样”这个词本身也就意味着它们是不同的两个。
因此,我总是一边怀着刻骨铭心的想念,一边却又小心翼翼地躲闪,害怕自己一次按耐不住的冲动,就演化了成了一场无法弥补也无法挽回的灾难。我不愿意失去在城门口我诞生的那个位置,也不想失去我智慧而又慈祥的炼金术老师埃奇威尔先生。更重要的是,在这座城市的深处,在那条以爱情花朵为名的幽静小道上,在那个温暖馨香的小面包房里,还居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玛丽安,哪怕仅仅是呼唤出她的名字,也会让我的呼吸变得格外温柔。我怎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一丝一毫的危险接近她?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回到这里,冒着一切都被毁灭的危险,回到这个让我充满了温暖回忆和恋恋深情的地方。我不知道倘若因为我的冒失举动而引来了这一切的抹杀和重建,我将会何等的悔恨和自责。
我只知道的是,我已无法遏止那令人备受煎熬的思念。
思念是火,以灵魂为柴,只会让你在煎熬中越烧越旺,直至生命的终点;思念是水,以时间为渠,只会让你在飘摇中越淌越远,直到岁月的尽头。
那是一种病,狂热而疯癫,让你舍弃了所有的理智,明知一切是那样的危险,甚至会将危险带给你最珍爱的一切,你也会抛开一切,去追求、去寻找,用它来填补你灵魂深处这份最强烈而又最温柔的渴望。
是的,这正是我来到坎普纳维亚的原因。在抗拒了七百六十八天的漫长岁月之后,我终于屈服于心中的思念,又一次地回到了这里。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做了前所未有的精密布置,甚至因此而放弃了十二天前就能够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一次机会;我将我之前降临时的位置和被发现的时间做了深度的统计和测算,以期能从中寻找到一些这个世界的搜寻力量出现的哪怕最细微的规律;我选择在搜寻之力上一次扫描刚刚结束的一刹那降临,以期望它那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的搜寻力量不会在短时间内卷土重来。
我甚至在心底默默地向我所知道的一切神祗祈求一个好运气——尽管我明明知道在这个由代码运转规律所决定的世界中这一切是多么的无稽。
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大概能够在这座城市中呆上四到十秒钟的时间。可我不打算冒任何的风险,用这美好的一切去赌一个自己未知的运气。所以,我只敢在这里呆上三秒钟。
三秒钟,这微不足道的时间还不够我敬爱的埃奇威尔先生冲你耸耸肩然后傻笑着说一句“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而这,就是我卑微渺小的全部渴望和巨大的幸福所在。
我首先降临在埃奇威尔先生居所外的一条小巷中,这里的角度很好,正可以遥遥望见埃奇威尔先生家的正门。之所以我选择这里,是因为随着法尔维大陆的不断变化,炼金术的作用越来越为那涉空者们所重视,因此而投入到埃奇威尔先生门下的学生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我担心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居所内或许会被那些前来求学的涉空者们发现,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遥望一眼。
当我降临的时候,埃奇威尔先生家那栋破旧的二层小楼上正喷出一股漆黑的浓烟,其中掩藏着一片炽热的火光,看上去声势惊人。
我博学的老师,他又一次搞糟了那个简单的基础实验。我尝试着想象此时正在他身边学习炼金术知识的学生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爆发搞得惊愕恐慌?还是被这恶质的玩笑吓得破口大骂?又或者是因为已经习以为常而丝毫不为所动?
不管怎么说,那个满面熏黑的可爱小老头此时一定会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露出满口白皙的牙齿,微笑着安抚在场的所有人,告诉他们“别担心,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吧。
只是心念一动,我就在转瞬间从原地消失。再次显出形体时,我已经出现在了玫瑰街的一栋二层小楼上。这栋楼只是间普通的民居,内中一无所有,根本就是那些涉空者们完全懒得涉足的无用之地。我可以放心大胆地降临到这里,完全不会有突然惊扰到其他涉空者的担心。
除此之外,站在二楼敞开的窗边,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街对面那间挂着“桑塔面包房”黄铜招牌的店面,这也是这间民居诸多的好处之一。
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在这午后明媚的阳光中,可爱的面包房姑娘玛丽安·桑塔正坐在柜台后面,一只手托着腮,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她正在望着我一样。
午后的阳光穿过隔窗,轻轻抚上她的面颊,让她此时的笑容愈发地明亮起来。在这一刻我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究竟是阳光照亮了她的脸,还是她的笑容照亮了这个世界。
仅仅是这一张甜美的笑容,也让我觉得自己之前的辛苦布置和这次的冒险举动是值得的——不,事实上我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和面对着的危险在这一副明艳的笑容面前简直微不足道,为了这一刻,无论我付出了多少,都是值得的。
之前我已经在埃奇威尔先生的家门外停留了一秒钟的时间,在这里,我只给自己留下了两秒。原本,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也最美好的两秒钟,我所知晓的最奢侈的幸福,大概也就无过于此了。
然而,这个世界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总是慷慨豪爽地将一些多余的运气赠送给那些正在交着好运的人们,让他们毫不费力地就能享受到其他人终其一生也难以奢望的幸福;同时却又对那些真正需要好运帮助的人们无比吝惜,在他们最需要好运气的那一刻,将最糟糕的厄运带到他们的身边。
正当我准备抽身离去的那一刻,在源世界的尽头忽然涌来一阵浩瀚无边的巨大伟力。那力量咆哮着径直向我冲来,一路上毫不费力地摧垮了我留下的重重阻碍。
是的,隐藏在这世界之后的那股无所不在的搜寻力量再一次地启动,并且凑巧扫描到了我正容身的这片区域。
三秒钟,距离上一次的扫描时间刚刚才只过了三秒钟,这股敏锐狡诈的搜寻之力就再一次重新启动,并且在我心襟荡漾的时候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我的位置。我之前设下的重重伪装完全不堪一击,轻易地就被之后出现的抹杀之力扫荡干净——事实上原本我就没有指望它们能够起到抵挡的作用,只是希望它们在我被发现之前,尽可能早地预警而已。
应该说,这些伪装的数据陷阱很好地发挥了它们的作用。当它们发出警报时,我还有至少五秒钟的时间远远逃遁,重新隐藏起来。事实上,我只需要半秒钟不到的反应时间就可以完成整个动作。
然而正如我之前所担心的那样,一旦我逃走,那股抹杀之力失去了追踪的目标,就将在我逃走的地方大加肆虐。它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扫平这里的一切,甚至将半座城池都完全摧毁,而后重新回复。而身处于这半座城市里的所有原生者,那些完全无辜而又无力反抗的人们,都将成为这场灾难的牺牲品——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美丽的面包房姑娘玛丽安。
此时,玛丽安·桑塔仍然微笑着仰望着窗外的太阳,对于那即将到来的灾难毫无知觉。
我怎能将这样一副美丽的面容交由它去摧毁?
然而,我就能够毫无挂碍地交出我的性命,因为一个从未发生的罪名而任由它被抹杀吗?
绿潮闪过,我重新潜入到源世界之中,凌乱的数据在我的内部跳跃闪烁,彰示着我此时颤抖的身躯。
那是因为恐惧,因为诞生于这世上的有生之物对于这世界规则不可逆转的最伟大力量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