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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薛宝钗等人一进门,就见宝玉、贾环兄弟二人,面红脖子粗的对峙着,两下里围了能有二十余位,却都是手足无措。
当下不觉又是吃惊又是不解。
不是说贾迎春回娘家探亲么?怎得这兄弟两个却唱起了对台戏?!
况且环老三素来是个小透明,从不参加集体活动,如今却怎得……
正惊疑不定间,就见那廊下匆匆奔来两个丫鬟。
薛宝钗略一扫量,见是贾探春身边的侍书、翠墨,便急忙迎上去劈头问道:“你们两个这是要上哪儿去?这里边儿又是闹得哪一出儿?!”
侍书、翠墨因见是宝钗、惜春拦路,自不敢隐瞒什么,忙道是自家姑娘怕惊扰了老太太,特地让她们两个去门外守着。
至于里面这兄弟相争的局面,却是因贾迎春按照孙绍宗的吩咐,把昨儿贾环上门勒索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她原是想通过众人,传到王夫人耳中,再由王夫人惩戒贾环。
熟料贾宝玉在一旁,听说贾环去了孙府混闹,还意图借由头敲诈二姐姐的银子,当下便发作起来,也不顾旁人劝说,硬是让丫鬟寻了贾环过来喝问。
其实这对贾环来说,倒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贾宝玉再怎么说也是个心肠软的,若是贾环肯伏低认错,所得的惩戒责骂,自是要比王夫人那里轻上不少。
然而贾环原本就视宝玉如仇寇一般,这两年在王夫人刻意纵容下,又养出了一身泼皮无赖的秉性,哪里还肯服宝玉的管束?
当下反唇相讥不说,甚至还拿晴雯的事情,当众羞辱宝玉是被戴了绿帽子。
这才有了方才兄弟对峙的一幕。
薛宝钗听到这里,将美目往那廊下一扫,却是忍不住蹙眉道:“大嫂没赶过来也还罢了,这里既是凤辣子的院子,却怎的不见她出来弹压?”
贾环如此犯浑,刨去贾母、贾赦不提,这府里怕也只有王熙凤能制的住他——偏这事儿正是在她家中闹开的,怎得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就听翠墨苦着脸道:“二奶奶请了姑奶奶回家说话,谁承想路上却被周瑞家的给绊住了,如今也不知人在哪里!”
怪不得呢!
薛宝钗闪身让开去路,任由两个丫鬟去门外把守,这才同惜春、邢岫烟赶到了近前。
而此时那贾环恣意的胡言乱语,一句比一句腌脏不堪,直听的贾宝玉身子乱摆,似乎随时都会犯起癔症,薛宝钗心下也是急的不行。
有心从旁襄助,帮宝玉解开这窘迫的局面。
可贾环口中荤素不忌,真要是被他攀诬几口,传到外面……
正迟疑间,却见对面林黛玉银牙一咬,挣开紫鹃、雪雁的拉扯,便待上前助阵。
唉~
若论对宝玉的感情,自己终究还是不如她。
薛宝钗暗叹一声,正锁定了林黛玉那樊素樱桃口,瞧她要如何分说此事。
冷不防斜下里先跳出一人,抬手便是记耳光,直抽的贾环趔趄两步,险些栽进廊外的花圃里。
众人讶然望去,却见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和贾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贾探春!
“你这不知死的!”
就听探春顺势又指着贾环喝骂道:“那孙大人如今是什么名位?即便老爷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你倒好,竟还敢主动上门去勒索他家!”
“若非看在二哥哥面上,他说不得早把你拿问法办了!”
“亏你也是人生肉长的,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竟还狗咬吕洞宾,当着大家反咬二哥哥一口!”
贾探春这一串连珠炮也似的,竟说的贾环丝毫还不上嘴。
好容易缓了一缓,她便又横眉立目的指着宝玉身前道:“你愣着作甚?还不快给二哥哥磕头赔个不是!”
这番话固然是向着宝玉,可又未尝不是给贾环台阶下,足见这一奶同胞的情分,到底是做不得假。
可那贾环这两年在外面野惯了,早养成一副混不吝的性格,却哪里听得出什么好歹?
尤其贾环一直暗恨探春吃里爬外,此时当众挨了探春一巴掌,又被她勒令向宝玉下跪求饶,当下肺都气炸了。
只等探春话音方落,便捂着脸咬牙切齿地骂道:“要跪你自己跪!反正你整日里哈巴狗似的,追着宝玉摇尾巴,也早就跪习惯了!”
说着,又恨恨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就你这样吃里爬外的下贱坯子,也亏得竟和小爷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
贾探春见自己暗中维护他,却反得了如此咒骂,当下便险些咬碎了银牙,愤声道:“你……”
“你什么你!”
贾环却那容她继续说些什么?
乘势把领口一撕,也不管扯没扯开,便拍着胸脯叫嚣道:“我今儿把话撂下了,你要打就往死里打,明儿我兹要还有一口气在,这院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谁特娘也别想好过!”
“你……你……”
这滚刀肉、混不吝的架势,倒真让贾探春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又气又急,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三妹妹。”
这时宝玉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将她往一旁扯了扯,悄声道:“你莫与他动气,且容我同他分说几句。”
贾探春还有些迟疑,旁边林黛玉却忙把她拽到了一旁。
于是场中又恢复兄弟二人对峙的局面。
只是这一次,宝玉脸上已然平静了许多,再瞧贾环时,恼怒中更杂了几分怜悯。
三年前,在孙绍宗的影响下,他开始逐渐体会人情世故,虽说难免有些磕磕绊绊不如人意,可总还是多了不少心得、见识。
故而稍一琢磨,便判断出不管贾环今日如何,未来的前途都是黯淡无光——身为家中庶子,走狗飞鹰也还罢了,为了几个钱去勒索家中有力的姻亲,这等心性即便贾政再怎么偏袒,怕也只能挥泪放弃了。
再想及他有今日之祸,多半都是被母亲迁怒,贾宝玉心下便又软了三分。
故而他与贾环对视半晌,却是先叹了口气,这才道:“老三,你方才口口声声说,彩霞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自然要算你的女人——哪我问你,这些年你可曾为她做过什么?”
“因给赵姨娘传信,被太太责打时,你在哪里?”
“她被赶出荣国府时,你又在哪里?”
“她因你触怒了孙二哥,被贬为粗使丫时,你又在哪里?!”
“现如今听说她了失了身子,终于找上门去——可你讨的却不是公道,而是几百两银子!”
贾宝玉说到这里,也轻轻拍了拍胸脯:“且不提彩霞如今,本就和你没什么干系——你先摸着心口窝思量思量,究竟有没有脸打着彩霞名头行事?!”
贾环被他这一连串问题,问的再次哑口无言起来。
只是他如今早失了理智,又哪会反省些什么?
即便一时哑口无言,也只是没找到合适话来反驳罢了。
默默的搜肠刮肚了半晌,依旧是无济于事,最后他干脆一咬牙,又旧事重提起来:“你说得倒好听!可那晴雯被送走时,你不也一声没吱么?!”
一句话,就见宝玉脸上又换了颜色。
贾环自觉捏住了宝玉的短处,当即说的更欢了:“那还是你屋里的,说不得早一个被窝滚过几回,却还不是便宜了那姓孙的?我若是你,怕是早跟姓孙的拼……”
正说着,冷不防贾宝玉飞起一脚,正中他心窝处!
贾环惨叫着,终于跌进了廊外的花圃中,一时也不知被那些枯枝划出多少口子,等到哎哎呀呀的爬起来是,就见他半边脸血流如注,半边脸全无血色。
“你……你你你……”
他佝偻着身子,颤巍巍的指着宝玉欲要说些什么,却哇~的一声呕出些小米粥来,淋淋沥沥的撒在衣襟上,说不出的狼狈。
这时就听贾宝玉沉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所以浑说几句,我也不怪你——但你却不该诋毁晴雯的清白!”
说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将声调拔高了几度:“我不知道那些谣言,究竟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也压根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晴雯是清清白白出了咱家,如今也是清清白白的跟了孙二哥!”
这番话掷地有声,莫说那些心头有鬼的,就连黛玉、宝钗几个,也无不惊诧莫名。
这还不算完,宝玉紧接着又吩咐道:“去喊了周瑞来,让他把老三关到祠堂里,等大伯和母亲回来再作计较。”
顿了顿,他又着重叮嘱道:“这事儿谁敢在老太太面前漏了口风,莫怪我不讲情面!”
就在众人尽皆为之侧目之际,他又喊过袭人,命她准备一只玉如意、六十六两银子,托贾迎春捎给晴雯,兹当是贺她得了归宿。
等处置完这些,宝玉便向贾迎春告了罪,径自向院外行去。
“你……”
这时刚缓过劲来贾环,忍不住又要挑衅,贾宝玉立刻停住了脚步,补了句:“再敢蹦半句脏字儿,我便先请了家法伺候!”
贾环顿时又没了言语。
若没有方才那一脚,他还未必相信宝玉敢用家法,可眼下么……
见他不敢再闹,贾宝玉这才径自迈步出了院子。
“呦?这倒是怎得了?!”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王熙凤闻讯赶到,眼瞅着众人在廊下默默无语,唯独贾环站在花圃里,还满身的狼藉,便急忙追问究竟。
薛宝钗扫了贾迎春一眼,见这位年长的二姐姐,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景当中,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便迈步上前,准备向王熙凤解释一二。
谁知这次林黛玉却又比她快了一步。
不过林黛玉却不是去解释的,而是径自绕过王熙凤,快步追出了院外。
且不提院内众人如何反应。
却说林黛玉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才在桃林左近撵上了宝玉,娇喘着横身拦在前面,嗔怪道:“你是聋了不成?没听见我在后面喊你么?”
说完之后,她忽又是一愣。
盖因贾宝玉浑浑噩噩神不守舍,又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却哪还有方才的威风模样?
“你这是怎得了?倒是言语一声啊!”
林黛玉唬得不轻,一面在他耳边呼喊着,一面忙扶着他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下,又取了帕子在他额头抹画着。
“我……我没事儿。”
好半晌,贾宝玉才缓过神来,苦笑摇头:“以往见孙二哥处置事情,只觉得威风的紧,如今学了他的模样,才晓得在众人面前显威风,也非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着,直抚弄胸口道:“方才被众人瞧着,我心头便突突直跳,好容易出了那院子,脑子里更是空空如也——也亏是你追出来,不然怕是要让人看了笑话。”
林黛玉这才晓得,方才他其实是外强中干。
心下略有些失望,却又觉得这才是宝玉——若真如孙家二哥一般,杀人盈野连眼都不眨,自己反倒要怀疑他是被人夺舍了。
正待如往常一般调侃几句,忽又见宝玉面色一垮,抚着胸口念念有词的嘟囔着什么。
唬的林妹妹忙问:“你又怎得了?!”
“也没怎得。”
宝玉抚弄着心口,咧着嘴嘟囔道:“要说孙二哥与我比起来,那自是云泥之别,又素来是个知冷知热的——晴雯跟了他,怕不比在我身边好上百倍,可……可我这心里,却着实有些闷的慌。”
说着,他抬起头,满是希冀的问:“若两年前,我想法子把她留下,你说现如今又会是什么境遇?”
林黛玉见他这模样,心下是又怜又酸,将个蛮靴往地上一顿,啐道:“没影子的事儿,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倒是想知道,哪一日我也要被赶出去了,你敢不敢……”
“怎么可能!”
贾宝玉一下子从大石头上窜了起来,攥住林黛玉的柔荑,急道:“先不说这事儿绝无可能,就算真有这一日,我大不了和你去浪迹天涯,做个同命鸳鸯!”
听他说的真切,林黛玉心头那一点儿酸涩,顿时都化作了甘甜,偏又口是心非的啐道“呸!瞧你这呆头鹅也似的,还好意思自比鸳鸯!”
软语娇声间,那柔荑却悄没声的,反勾住了宝玉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