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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宗赶到宁国府的时候,就见两个偌大的两个草棚,正耸立在道路左右。
一盏盏惨白的灯笼,在檐下随风摇曳,数不清的炭盆,在棚内星罗棋布,却唯独不见半个人影在内。
再加上不知从哪儿飘来几张纸钱,正好从孙绍宗脚下簌簌而过,恍惚间,倒仿佛置身鬼蜮一般。
“孙大人?!”
不过一个亢奋的嗓音,很快就打破了这阴森的氛围。
紧接着呼啦一下子,又从灵堂里涌出好些活人来,为首的自然正是尤家姐妹。
话说……
那什么贾惜春,不正是贾敬的女儿么?
怎的不见她这亲生女儿守在灵前?
孙绍宗脑中闪过一丝狐疑,不过很快就又抛诸脑后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往前迎了几步,眼见离着还有一丈多远,孙绍宗就停下来准备躬身见礼。
谁知尤氏却似乎有些激动过度,竟完全没有收住步子的意思,依旧满面通红的撞将上来。
眼见再这样下去,非露出马脚不可,孙绍宗立刻抢先躬身道:“珍大嫂,听说您有事找我?”
这一声‘珍大嫂’,顿时让尤氏觉察出自己差点失态,忙讪讪的停住了脚步,屈身回了个万福。
其实也怪不得她失态,独力支应贾敬的丧事,本就已经是勉为其难,偏事情又一桩接一桩的袭来,愈发让尤氏无所适从。
眼下见到孙绍宗,她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时间自然顾不得多想什么。
此时即便已经清醒了,那眸子里的热切却是半点没少,趁着别人都在后面,先幽怨的送了道秋波,这才柔声道:“我方才刚派人去你府上,不曾想你就来了。”
别说,在这里灵堂门外,她一身孝服媚眼如丝的模样,倒真是别有一番刺激。
怪不得岛国人还专门开发了丧服系……
呸呸呸~
咱老孙可是有底线的人!
正强自捍卫自己的底线,就见尤氏又微微侧身,向后一指道:“具体何事,还是请两位道长从头讲起吧。”
她那丧服也不知怎么弄的,原本瞧着十分宽松,这一拧腰竟骤然收紧,无端裹出了两团轮廓。
竟还二次发育……
咳~
孙绍宗的视线,艰难的穿过重山峻岭,落在后面两个年轻道人身上。
那两个道人也忙拱手见礼,然后又在尤氏的示意下越众而出,苦着脸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却说下午的时候,宏元真人召集众门徒弟子,正盘点其中是否有行踪不明的,就突然接到旨意,让他来主持宁国府超度法事。
若在平常,这其实算是大材小用了。
但搁在这节骨眼上,却妥妥显示出了皇帝对宏元真人的信重。
故而宏元真人非但欣然从命,还把门下弟子带了一多半来,乌泱泱的填满了两座草棚。
尤氏虽然闹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却也知道这位宏元真人眼下圣眷正隆,所以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一面命人鞍前马后的服侍着,一面又命人准备好斋菜、住处。
忙了足足个把时辰,好容易才忙活完了,正准备请诸位高道去偏厅用饭,忽然就有留守的道人,跌跌撞撞的寻了进来,说是宏元真人的妻子马氏,被人杀死在了自家花园里。
据说马氏在丈夫率队赶奔宁国府之后,因觉得心情烦躁,于是斥退了左右,独自去后花园里散心。
结果家人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也不见她回来,这才壮着胆子过去寻找,结果却在后花园发现了马氏的尸首。
而且尸体的额头上,还被利刃写了个血淋淋‘师’字。
宏元真人听说此事又惊又怒,正准备率众回府查看,却有人联想到今早的无头尸案,觉得这其中怕是有所关联。
故而宏元真人临走前,又拜托尤氏设法知会孙绍宗,更留下两名弟子居中联络。
听罢这事发经过,孙绍宗不觉皱起眉头,昨晚的无头尸首是‘天’字,今儿这个又刻了个‘师’字,难道凶手是想凑齐‘天师府’的三杀成就?
因听说那宏元真人刚走没多久,身边又有不少弟子只能安步当车,孙绍宗就觉得犯罪现场遗留的痕迹,或许还能去抢救一下。
当下也顾不得多礼,直接替小道士们要了两匹马,催着他们头前带路。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宏源真人的府邸左近,将几十名道士全都截了下来。
可宏元真人却不在其中。
随便找了个人打听,才知道宏元真人实在耐不住性子,就先行赶回了府里。
得~
这还是没能拦住。
眼下只能寄望于死的是女眷,能凑到近前的人不是太多了。
继续启程,先那群道士一步到达了目的地,却见这里并非孙绍宗想象中的道观,而是一座寻常宅院。
当然,这所谓的寻常,只是世俗与方外的对比。
事实上单以世俗人家来说,这座府邸称得上是富丽堂皇,虽比不上荣宁二府,却也不逊于时下的孙家。
约莫是宏元真人早有嘱咐,两个引路的小道士,刚在门前交代了孙绍宗的身份,立刻就有个中年道人迎了出来,将他一直领到了后花园。
话说……
道士家里原来也用丫鬟、老妈子!
孙绍宗原本还以为,见到的会是一群女冠呢。
“来者可是大理寺孙少卿?”
刚到那后花园里,就听得黑暗中传来一个沉闷的嗓音。
引路的中年道士,忙提着灯笼往前凑了几步,孙绍宗这才发现,有个中等身量的道人,正在花圃前负手而立。
看衣着、气度,显然正是宏元真人无疑。
但看年纪却似乎只有三十左右。
这么年轻就当上真人了?
还是说这位宏元真人驻颜有术?
孙绍宗心下狐疑着,却不知对面的宏元真人,在看出他的大致年纪之后,也是一样的惊诧莫名。
双方对视了片刻,因见这厮摆出的造型颇有些倨傲,孙绍宗也便没有主动行礼,只是扬声道:“正是本官,阁下应该就是宏元真人了吧?却不知尊夫人的尸首……”
“喏,就在此处。”
不等孙绍宗说完,宏元真人往地上一努嘴,便又抬起头四十五度仰望苍穹。
这态度……
孙绍宗脑海里冷不丁就冒出一个词来:杀妻证道。
不过随即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宏元真人脚下的尸体上。
虽说破案的契机,往往建立在灵光一闪上,但归根到底还是要用证据来说话——而根据之前得到的讯息,宏元真人则有着明确的不在场证据。
当然了,眼下也还不能排除买凶杀人的可能性。
总之,一切都等验看完尸首再说。
从哪中年道士手里接过灯笼,孙绍宗走到近前伏低身子查看,却是不由自主的一愣。
死者是一名姿色出众的妇人,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五官端正,左眼眼角有一粒芝麻大的泪痣,为其增添了不少颜色。
不过尸体此时的表情,却委实有些诡异。
硬要形容的话,恐怕只能用‘七情上脸’来描述——她脸上的种种情绪,实在是丰富的不像一个死人。
但也正因如此,孙绍宗仔细端详了半晌,也判断不出她临死之前,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
倒是她的死因一目了然:被凶手用绳索勒死的。
她颈间有一条深紫色的勒痕,根据皮下出血的状况,以及勒痕的深入程度,基本可以确定是致命伤无疑。
而除了这道勒痕之外,最明显的伤口就是死者额头上的‘师’字了。
这个血字约有乒乓球大小,位于死者的发际线以下、眉心以上。
看伤口的情况,应该是马氏死后不久,用匕首之类的利刃刻上去的。
字迹看上去还算工整,但孙绍宗仔细端详之后,发现‘师’字那一撇,相较最初的竖道,似乎稍显的短了些,撇出去的角度也不够。
在仔细看,其实和最初的一竖相比,旁边的‘币’字,也显得小了一号。
这似乎是……
为了避开死者的眉毛,所以从第二笔开始,就主动缩小了字号?
对比天师府里那具狰狞的无头尸,这马氏的待遇似乎好了许多啊。
是因为对方是女人,所以凶手手下留情了呢,还是有着什么其它原因,让凶手不愿意破坏马氏的容颜?
盯着那‘师’字沉吟良久,孙绍宗才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死者虚举在脖颈两侧的双手上。
这无疑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肌肤娇嫩、白皙、五指修长,指甲上还涂着莹紫色的豆蔻,而在那指甲缝里,则残留着不少细小的碎屑。
麻绳、衣服纤维、相当分量的皮肤,以及右手食指上的一丝血色。
凶手被抓伤了?!
孙绍宗心头一喜,却并未急着以此辨认真凶,而是继续仔细的勘察着。
因为对方毕竟是一名女性,旁边又站着她的丈夫,孙绍宗也不好扒开衣服细瞧,只能先检查尸体表面的痕迹。
相较于头颈和双手的发现,她的衣服上似乎并没有设留下什么线索。
不过孙绍宗却不会就此而大意,依旧一寸寸的端详着。
死者的外套,是时下最流行的兜帽貂裘,两侧还俏皮的缀着几根亮色流苏,这种配饰方式,常见于未出阁的妙龄女子。
上午在荣国府见到的那一群莺莺燕燕里,史湘云和薛宝琴两个,衣领上就有类似的流苏。
这是不是表明,死者的心理年龄,要小于实际年龄?
也就是说,这是位怀着少女心的主儿?
想到这里,孙绍宗莫名的就想起了薛姨妈。
然而眼下,可不是追忆猎艳事迹的时候,于是他忙把那不该有的念头抛在脑后,继续专心致志的搜查着证据。
可那貂裘大衣上,却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讯息。
至于里层的衣物,因为不能扒开了看,只能大致确定是件鹅黄的比甲,再然后就是……
等等!
孙绍宗又往下伏了伏身子,几乎就贴到了死者的肩头,但即便这样,也依旧看的不太清楚。
最后他干脆伸手,把里面的比甲轻轻拨开,一条杏色的肩带,顿时清晰的映入了眼底。
这款式绝不可能是什么肚兜!
看来这位真人妇人,还是个内媚闷骚……
不对!
孙绍宗忽然抬头问道:“敢问尊夫人,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那宏元真人皱了皱眉:“约莫是六月中旬吧。”
呃~
这就难怪了,义忠亲王发明的新式内衣,虽然在京城是风尘女子专用之物——这都要怪义忠亲王一开始,就是奔着情趣款设计的——但在江南等地,却已经逐渐普及开来。
而马氏既然是今年六月才来的,会习惯穿用新式内衣也并不足奇。
如此说来,这东西就做不得推断死者性格的前提了——除非在扒开外衣之后,里面有更劲爆的发现。
孙绍宗叹了口气,正待继续探查别处,却听身后有人满是咬牙道:“还请孙大人自重!”
经这声音一提醒,孙绍宗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正用手指勾弄着那内衣的肩带,当下不由得大为尴尬,忙把手指缩了回来。
谁成想就在这当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内衣肩带竟然就这么断掉了!
尴尬!
大写的尴尬!
孙绍宗明显感觉到,身前身后两道目光同时锐利起来。
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犹豫半晌,干脆没事人一样,继续查看尸体的其它部位。
死者的裤子上,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但死者脚上的两只绣花鞋,却让孙绍宗眼前一亮。
那绣花鞋脚尖到脚趾表面,明显有踢打摩擦的痕迹!
孙绍宗忙托起其中一只,仔细的端详了绣花鞋两侧,发现上面相对干净了不少,心下不由得愈发亢奋,急忙打着灯笼四下里踅摸着。
不出所料,周遭的脚印有些杂乱。
而这年头的鞋底,多半都是没有花纹的,所以很难辨识清楚。
不过孙绍宗要找的,也不是那些完整的脚印,而是踢打摩擦的痕迹。
这自然比普通脚印容易寻找,所以很快孙绍宗就有了发现——前后的、斜向的,好几道踢动的痕迹,或深或浅的印在地上。
盯着那些痕迹打量半晌,又手脚并用的丈量出了死者的身高,孙绍宗忽然站起身来,将两只手平举到身前,像是勒着什么东西似的,咬牙切齿的往上提着。
那狰狞的表情,直让一旁的中年道士,以为他是犯了什么癔症,连连用眼神询问宏元真人,要不要对他采取措施。
忽的,孙绍宗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转头问道:“你们府上可有高大魁梧之人?至少在六尺【一米八六】往上!”
“啥?”
中年道士下意识的退了半步,继而才明白孙绍宗是在问什么,他皱着眉头犹犹豫豫的正要回答。
旁边宏源真人却抢先问道:“孙少卿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的确是发现一些线索。”
孙绍宗点点头,先指着四周道:“这后花园的位置,相对比较私密,想要从外面潜入,起码要翻过两道院落——如果是无目标的随意杀人,完全没必要找到这花园来。”
“如果凶手的目标,就是杀死尊夫人的话,那这机会又委实太巧了些。”
听到这里,宏元真人又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怀疑,是我府上的弟子家仆所为?”
“没错!”
孙绍宗在此点了点头,又指着尸体的双足道:“尊夫人鞋面上有明显摩擦、踢击留下的痕迹,但两侧和裤子上却没有类似的痕迹。”
“这证明尊夫人并非是双腿弯曲时,胡乱踢动双足留下的痕迹,而是在身体直立的情况下,造成的摩擦损伤。”
“而地上留下的痕迹,又有大半都是用脚尖留下的!”
“想要造成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勒住尊夫人的脖子,用力将她的身子提了起来,以至于她的脚底无法接触到地面,只能用脚尖来回踢动挣扎!”
“而我方才丈量了尊夫人的身高,经过一番试验之后,又进一步得出了结论。”
“凶手的肩高最多比我矮上些许,否则他要想把尊夫人提起来,非但会觉得十分别扭,而且还难以发力。”
“综上所述。”
孙绍宗说到这里,盯着宏元真人一字一句的问:“还请真人明言,府上究竟有没有身高六尺,又孔武有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