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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进出贾赦的东跨院,邢岫烟都会觉得不自在。
这一半是因为邢夫人尖酸刻薄的嘴脸,另一半则是因为东跨院同荣国府的主体,并未联通在一起。
所以每次要去东跨院时,少不了都要经过荣国府们前的街道。
荣国府里但凡有些身份的女眷,为免得抛头露面失了体统,这几步路也必然是要乘车的。
但邢夫人却显然没有,要帮自家侄女争取这种待遇的念头。
于是每到这时候,就时常会有一些猎奇的目光,尾随在邢岫烟左右。
虽然没有其它失礼的举动,可只这附骨之蛆一般的窥探,就已然让人浑身不自在了。
这次也不例外。
邢岫烟领着宝玉转赠的小丫鬟篆儿,刚出了荣国府的角门没多远,便觉有道目光将她从头梳拢到脚。
面对这肆无忌惮的窥探,邢岫烟却只能装作不知,暗地里加快了脚步。
好在离着并不是很远,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邢岫烟就来到了东府那漆黑的大门前。
因名义上,这东跨院与荣国府还是一体的,故而也就没另设什么角门,直接从黑漆大门里进出就是。
邢岫烟一手提起裙角,正待迈步走上台阶,彻底摆脱那闲汉垂涎欲滴的目光,斜下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娇呼:“前面可是邢姑娘?”
邢岫烟回头望去,就见三辆马车徐徐而来,居中那辆车上,一个娇俏的丫鬟正蹲在车辕上,仰着脖子向这边打量。
两人一对眼的功夫,邢岫烟就认出这丫鬟,正是尤二姐身旁的彩霞,心中不觉就是一个突兀。
昨晚上孙绍宗同这尤二姐,就住在隔壁的宁国府里,看这架势……
难不成父亲也把孙家二哥请了来?
正忐忑着,那三辆马车便陆续停了下来,居中的车夫摆好了女眷下车用的木台子,前后马车上下来的两个丫鬟,才在彩霞的指挥下,扶着尤二姐步下马车。
而与此同时,那一直跟在邢岫烟身后的闲汉,却早跑的不知去向了——车夫们手里的鞭子,可不仅仅只能用来赶车。
却说眼见尤二姐这前呼后拥的做派,邢岫烟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若是孙绍宗也在车上,断然轮不到尤二姐显摆。
既然孙绍宗不在,她也便少了忌讳与忐忑,主动迎了几步,笑着与尤二姐互道了礼数。
尤二姐往那东跨院里扫了一眼,笑吟吟的道:“邢姑娘这是要去探望大老爷么?正巧我有些事儿,也要向我们家大太太禀报,咱们做个伴如何?”
她都主动邀约了,邢岫烟又怎好拒绝?
当下并肩进了那漆黑大门,又在门子的引领下,直奔后院花厅。
一路只是闲话家常。
眼见过了二门,那门子躬身避退到了一旁,尤二姐才忽然话锋一转,悄声道:“姑娘今儿可千万仔细着些,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正惦记着从别处找补呢。”
邢岫烟心知,这‘偷鸡不成蚀把米’,指的正是贾赦扒灰不成,反丢了一只耳朵的丑事。
可从别处找补,又是什么意思?
尤二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用帕子掩住口鼻,不屑的撇嘴道:“大老爷还惦记着别的,可您那姑母却是掉进了钱眼里,这回没从二奶奶哪儿捞着好处,那就跟心头肉被剜去了一块似的,不填补上亏空,如何能安生的了?”
“偏二奶奶又挑明了,那买卖是同我们家合伙,于是您那姑母自然而然的,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家二爷头上。”
听到这里,邢岫烟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初荣国府查账,大老爷贾赦就曾卖过一次女儿,这回却是轮到邢夫人卖侄女了!
不过……
邢岫烟悄没声扫了尤二姐一眼,心下琢磨着,这尤姨娘素来也不是个太精明的,这番话难道是孙家二哥让她转述的不成?
可孙家二哥让她告诉自己这些话,又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对自己有意,还是无意?
她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忍不住脱口问道:“孙家二哥人在何处?”
“天不亮,就被请去衙门议事了。”尤二姐顺口答了,随即又诧异道:“邢姑娘找我家二爷有事?”
“没……没什么。”
邢岫烟忙摇头否认,心下却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暖意——孙绍宗天不亮就离开了,这番话自然是早就交代下的,足见自己在他心中,还是颇有些特殊之处的。
罢了~
若真的抗不过父母之命,做孙家二哥的小妾,总也好过盲婚哑嫁给旁人。
这般想着,她心下便大是松动,脸上也不自觉的浮起些潮红来。
而一旁尤二姐看她默然不语,对自己提醒似乎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心下却不禁泛起了嘀咕:姐姐这提前示好的法子,该不会不灵吧?
却原来方才那番话,并非是出自孙绍宗之口,而是姐妹两个闲着没事时,尤氏胡乱推导出来的。
……
却说经这一场阴差阳错,两人便再没了旁的交流。
等到了后院,尤二姐自去寻贾迎春不提,而邢岫烟则是在丫鬟的引领下,到了一座暖阁之中。
那暖阁也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并不见点着火盆,却在进门的一瞬间,驱散了邢岫烟所有的寒意。
邢夫人与邢忠姐弟,就坐在正对着房门的太师椅上,姿势、相貌,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邢忠脸上满是喜色,邢夫人却是一脸的阴鸷。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约莫是早就憋了半天,还不等邢岫烟上前行礼,邢夫人就抢先发难道:“我之前明明送了两件上好的毛料大衣裳给你,你却偏要打扮的如此寒酸,莫不是想让人以为,我这做姑母的虐待你?!”
那两件狐裘明明是孙绍宗所赠,用的也是贾迎春的名头。
邢岫烟近来就是为了避嫌,才刻意的不去穿戴。
却不曾想邢夫人如此厚颜无耻,非但把这事儿揽到了自己头上,还借此向邢岫烟发难。
不过此时最尴尬的,却还是旁边的邢忠。
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几次鼓着腮帮子欲言又止,却终究不敢得罪这判了高枝儿的妹妹。
于是只能把羞恼吞进肚里,强笑道:“妹妹莫怪,她这也是……”
邢岫烟却突然截断了父亲谄媚的言语,不卑不亢的道了个万福:“姑姑莫要生气,原本因为隔壁宁国府正在办丧事,姑父如今又在病中,我便换了些素净些的衣裳——如今看来,却是侄女想的不够周到了。”
说着,又向邢夫人福了一福。
这回就轮到邢夫人尴尬了。
她就是想随便找个借口,先给邢岫烟一个下马威,免得这黄毛丫头不知好歹,拒绝自己的美意。
却哪曾想竟被邢岫烟瞧出破绽,反将了自己一军。
更让邢夫人窝火的是,邢岫烟还拿贾赦做了由头,让她压根无从反驳。
其实她这也是赶巧了。
若昨儿说出这话,邢岫烟心中还未松动,除了这荣国府,便再无容身之处,自然不好得罪邢夫人。
可方才阴差阳错的,邢岫烟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却远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
既然有了退路,对于这尖酸刻薄,又试图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筹码的姑母,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一时间,那邢夫人咬着牙、瞪着眼、运着气,却死活找不到宣泄的途径。
好在一旁还有个邢忠在。
他虽然看着妹妹被女儿噎的哑口无言,心中也是暗爽不已,却知道自己谋划依旧的婚事,要想顺利达成,邢夫人的助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故而只是看了片刻热闹,就忙给邢夫人递了台阶:“妹妹同她理论这些作甚?咱们还是先说正事、说正事!”
邢夫人一想也是,就算再怎么窝火,也不能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
于是将那恼意压制下去,绷着脸道:“原本留你在这府上吃住,也算不得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借着我的慈悲,去忤逆父母的好意!”
“那孙家二郎是何等人物?他纳你做妾,也算不得委屈你——偏你背着父母躲到我这儿,倒好似长辈们要害你似的!”
“如此任性妄为,便是你父母容得,我这里也断然容不得!”
“方才我同你父亲已经商量过了,选个好日子让你二姐姐做主,把这事儿先定下来。”
“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又要如何操办,也都有你二姐姐看顾着,万没有委屈你的道理!”
之前邢忠虽也百般逼迫,却到底还是给女儿留了些体面,但邢夫人这番话疾风骤雨的,却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满满都是最后通牒的味道。
邢岫烟虽然早有预料,此时仍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些悲凉感。
暗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她恭声道:“既然姑姑说到这份上,侄女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
“你……你这是答应了?你当真答应了?!”邢忠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喜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实上,他方才一直绷紧了神经,就怕自家这外柔内刚女儿,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举动。
哪曾想到,女儿竟答应如此轻松!
邢夫人听她应下,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
谁知邢岫烟又接着道:“只是有一条,侄女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那风月场的倡优,我要的是夫家礼敬,而非是什么黄白之物!”
顿了顿,她又斩钉截铁的道:“若他要拿钱买我,我便宁死也不受这等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