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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申正【下午四点】,顺天府的大牢里,却早已经点起了油灯。
在那豆儿也似灯火映照下,周正脸上每一块坑坑洼洼处,都在反射着油腻的光泽,看上去活像是个刚削了皮的土豆。
此时他正仰躺在一张逍遥椅上,眯缝着眼睛,一寸寸一缕缕的扫量着对面的小娘子,那表情生似是要将对方裹进嘴里,生吞活剥了似的。
那年轻妇人被盯的手足无措,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偏偏她又有求于周达,只能硬着头皮陪笑道:“大……大人,求您高抬贵手,让我与相公见上一见——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请大人您笑纳。”
听得心意二字,周达就是眼前一亮,可等到那小娘子从袖筒里,扣扣索索曳出两吊铜钱时,他的脸色顿时又归于平淡。
那小娘子却兀自不觉,怯生生把两吊铜钱放到了桌上,忐忑又希冀的望向周达。
周达用眼皮夹了那两吊铜钱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倒不是瞧这钱上,主要是你这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也不容易——去外面等着吧,待会儿我让人带你去见她一面。”
那年轻妇人大喜过望,千恩万谢之后,这才婷婷袅袅的去了。
等那木门重新关闭,周达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心道这小娘子顶着张尖俏的瓜子脸,不曾想还藏了对儿好生养的硕臀。
这以后若是做了寡妇,倒不妨纳进家门替老周家开枝散叶。
心里琢磨着,他将越发肥硕的大腿往桌脚一撞,直撞的那两吊铜钱哗哗作响,等到屋内两个牢子的目光,都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他才慢条斯理的道:“拿去买些酒菜,今儿晚上本官做东,让兄弟们好生乐呵乐呵。”
“周爷高义!”
“我替兄弟们谢过周爷!”
两个牢子急忙以马屁回应,正要你争我夺的,凑上去捡起铜钱,却又听周达道:“去一个人就成,剩下的把那姓吴的酸丁锁到马桶上,再带他那婆娘远远瞧上一眼——他家肯定不止这么点油水,总要见一见那小白脸凄凄惨惨的模样,才肯多下些本钱。”
两个牢子又齐声应了,也不知怎么分派的,一个兴冲冲携了铜钱去采买酒肉,一个懒洋洋带着那吴家小娘子,去牢里探望丈夫。
等两人离开之后,周达紧了紧身上的毯子,颇有些意兴阑珊。
当初刚调任司狱的时候,两吊铜钱已经足够他欣喜不已了。
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的胃口早已经养刁了,这两吊铜钱自然就入不得眼了。
幸好他的胃口虽大,胆子却并没有膨胀多少,即便对这过路的油水不甚满足,却也不敢搀和那等杀人越货、偷梁换柱的买卖。
只是这欲求不满的生活,委实有些百无聊赖。
要么,晚上再去迎春楼耍一耍?
听说最近新来了几个姐儿,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
叩叩叩~
正往下三路琢磨,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周达随口应了,就见新来的小牢子红头胀脸的进来,指着外面期期艾艾道:“司狱大人,外面……外面又来了……来了几个探监的。”
“来就来呗,你结巴个什么劲儿?”
周达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追问道:“都是些什么人?要探视哪个?”
“一个男的,还有……还有三个女的!”
男人只是一口带过,说起那三个女的,小牢子却止不住的结巴起来。
周达见状,登时也来了精神,把个肥硕的身板一挺,目光灼灼的问:“莫不是三个漂亮姐儿?和方才那吴家小娘子相比如何?”
“好……好看的多!”
虽然依旧结巴,可那口气却是斩钉截铁。
比那吴秀才的婆娘还好看?!
周达也愈发的亢奋了,不过多年来养成的谨慎,让他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那她们究竟是来探视哪个的,你问过了没?”
“问了、问了,就前几天荣国府那个杀了少爷的丫鬟,她们……”
“等等!”
周达脸上的亢奋,顿时被凝重所替代了,霍的从逍遥椅上起身,顺手把毯子往桌上一丢,压着嗓子问:“她们莫不是荣国府的人?”
小牢子立刻摇头:“好像不是荣国府的,那带头的男人,只说是大人您的故交。”
故交?
周达一阵迷糊,不过很快就下定了决心——甭管是什么人,总也要去见一面才是。
他整了整衣襟,带着那小牢子匆匆迎了出去。
等到了大牢门外,果然瞧见三个天仙也似的小娘子,正环肥燕瘦的站在一处。
周达目光不由自主的定了格,连骨头都似轻了几两,正待开启扫描模式,却冷不丁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周司狱,许久不见,你可是愈发富态了。”
周达下意识的循声望去,整个肥硕的身子顿时打了个激灵,随即那坑坑洼洼的脸上,就绽放出了菊花一般的笑容。
“哎呦!”
他夸张的往大腿上一拍,一边往上凑一边惊呼道:“原来是张爷啊!这可真是有日没见了!大人可好?我上回去府上拜访,不巧大人正好去了太子府……”
既然是负责看守大牢,总也难免遇见些个豪门家奴,类似的阿谀场景一年少不了要上演几回。
但这回周达却是出自真心实意。
毕竟孙绍宗不仅是他的恩主、靠山,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吹嘘资本。
因此他这一通又是感慨,又是嘘寒问暖的,足足好半天才算冷静下来,重新想起了正事。
偷眼扫量了一下鸳鸯等人,却连脸都没敢看清,就又忙收了回来,正色道:“张爷,听说您和这几位姑娘,想探望荣国府的那个丫鬟?这节骨眼上……不会给大人惹来什么是非吧?”
“放心,人就是咱家二爷设计拿下的。”张成混不在意的一甩手,又道:“这几位姑娘原是荣国府里的,同那秋纹颇有交情,特地求了二爷过来探监。”
说着,他压低了嗓子又补了句:“现如今在咱们府上,可都是有牌面的,说不准那天就抬成姨娘了。”
周成闻言更是心领神会,忙拍着胸脯堆笑道:“要不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那荣国府里都不见半个人影,偏咱们大人身边这些,都是有情有义的女巾帼——没说的,就凭这份义气,我老周也得担担风险!”
说着,便亲自带众人赶奔女牢。
因当初倪二旧事,顺天府的女牢比早年间严了许多,等闲便是周成这个司狱,也不好再随意进出。
不过现如今顶着孙绍宗的名头,自是畅通无阻。
却说不多时到了关押秋纹的所在,竟是个十分素净的单间,里面吃穿用度一概不缺,比一般客栈也不在话下。
这倒不是因为荣国府使了银子——贾宝玉倒是想探监使银子来着,可惜却被勒令禁足了。
而是因为秋纹眼下乃是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更是府尹贾雨村亲自带回衙门的,真要是在牢里出了什么差池,怕是谁都担待不起。
原本说好了,张成同周达在外面守着,让众女自去里面探监说话。
可到了牢门前,彩霞提着食盒,却是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当初她曾经因为幼时的琐事,而钟情于贾环,后来得知事情真相,又做了孙绍宗的通房丫鬟,这感情才渐渐淡了。
所以之前商量着要来探望秋纹时,她也并没有反对,更准备了几句心里话,要同这儿时玩伴倾诉。
但到了与秋纹一墙之隔的时候,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压根没准备好,要面对杀死贾环的元凶。
恍惚间,也不知在那牢门前踌躇了多久,直到晴雯重新走出来,想要接过她手上的食盒时,彩霞这才猛地清醒过来,于是忙把食盒往怀里一带,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面色复杂的走进了牢门。
一进门,就见秋纹神情恍惚的坐在床上,双眼没有焦距的扫了她一眼,随即又向鸳鸯道:“你替我给宝二爷捎句话就成,我上菜市口的那天,让他千万别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身首异处的模样。”
彩霞手上一紧,不知不觉间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这荣国府里出身的痴情女子,却怎得总没个好下场?